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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我还来不及拥抱大学,就被先发送到石家庄附近的正定军训,每天在饭堂高唱三十八军军歌。十多年之后,认识了一个叫小河的前三十八军侦察连炊事员,我们还一起吼了几句三十八军军歌。我以散光的左眼挥霍祖国的子弹,射击成绩零环,我每天向着初秋的太阳奋勇爬行,匍匐前进成绩第一。有天半夜演习,连长高喊——“敌人正向我华北平原方向进犯!”于是我在一分钟内起床打背包穿衣穿鞋扛枪就往石家庄方向进军,一边跑背包一边往下掉......夜幕覆盖华北平原,青春十面埋伏,敌人他妈在哪。

1999年,也可能是2000年,圣诞节,我在从广州到北京的火车上给祖咒打电话,他说他在石家庄有个演出,于是我中途在石家庄下车。那时候我老给这个城市的《通俗歌曲》写千字30块的音乐文字,印出来常常错字连篇,跟石家庄的饭菜一样吃不消。no乐队在一个迪厅演出,与其说是迪厅,还不如说是水泥仓库,我在水泥仓库门外阻止了郭大刚和李柏含一触即发的一场家暴,随后郭大刚演出状态大勇,李柏含作为唯一指定粉丝艳冠全场。夜幕覆盖华北平原,石家庄情侣们捧着鲜花和蜡烛,毫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一头豪猪撕心裂肺地咆哮——“人民被迫投降!人民越级上访”

我不知道当时台下有没有万能青年旅店的成员。这支石家庄乐队无疑是近年蹿升最快的乐队——”蹿升“这个词也不对,实际上那个高度那个位置,一直就是为一支这样的乐队空出来的。在新一代乐队几乎集体被英文吞没的时候,文青们早就嗷嗷待哺等着一支拥有长青旋律和漂亮中文歌词的乐队来喂饱他们。

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在去年国庆的摩登天空音乐节只被安排在下午两三点这样的热身时段出场,更奇怪他们的唱片只做了2000张,音乐节主办者,或许包括他们自己都把自己当菜鸟了,事实上这应该是一支可以足以引发全场大合唱的典型的压轴乐队。

豆瓣和微博时代的歌迷比老一代看起来斯文,但却更有参与感和表达欲,不只是喜欢pogo或者盯着自己的匡威鞋看,他们更喜欢放声高歌,就等着有一个代言人领着他们k翻全场:比起李志《梵高先生》那一句”我们生来就是孤独“,万能《秦皇岛》那一句”为了彼岸,骄傲地灭亡“,要显得更为超拔辽阔,惊心动魄。

在长青旋律和诗意歌词方面,万能有些让人想到早期的木马(但现场不如早期木马),同一颗黑暗的心,木马后来散发出一股香水味,而万能隐隐散发出一股火药味,《杀死一个石家庄人》让我想到诱导社12年前那首《白色中的玩偶》——被冷酷削尖的匕首,被绝望驱赶的激情。

喜欢和不喜欢民谣的人都在听万能,万能本来就有民谣的动机和底色;甚至喜欢和不喜欢苏打绿的人也都在听万能,万能拥有可以直接烙到脑子里去的旋律线条,以及一把流行的嗓子。这支乐队奇妙地小规模统一了不同战线的审美标准。

但万能的音乐特质还是布鲁斯老摇滚范儿,从感恩而死(grateful dead)到盲瓜(blind melon),一路杀过美国公路汽车旅馆和小酒馆,而华丽的弦乐和管乐又像海岸线一样动人,加州老摇滚风情画,被石家庄到秦皇岛的残破公路随意描摹,又被华北平原夜幕下的长风吹破。

在编曲制作上,这张唱片听起来并不比左小祖咒最具流行口碑的那张《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差多少,尤其弦乐编排弥补了乐队现场有时候激情有余韵味不足的缺憾,老派乡谣布鲁斯加上华丽的弦乐管乐,那把曼陀铃也把音色层次弄得清澈通透,而在《这个星球所有的酒馆》最后痛快淋漓狂喷了一阵爵士酒气。而神来之笔的往往也是最简单的,比如《杀死一个石家庄人》的口琴前奏。

万能的歌词娴熟地玩转八九十年中国诗歌熟悉的意象跳跃魔术,除了偶尔在抽象与具象的并置切换时略显生硬(比如“在科学和啤酒都不能安抚的夜晚”中“科学”这个字眼,“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中“经验”这个字眼),姬庚写出了中国摇滚罕见的牛逼歌词,最牛逼的还不是天花乱坠的意象,而是在天花乱坠中以最简单的一击直穿人心,比如这句:“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秦皇岛》开头和中间,一片寂静的汪洋把人淹没,而小号慢慢把人从浩瀚的海面提升至星空,让我想到疯街传教士(manic street prechers )那首《海浪》(ocean spray)中的经典小号;甚至,自从崔健以来,小号在中国摇滚中几乎就再没如此激情澎湃。

董亚千不紧不慢的吐词音准经得起疯狂的传唱,《这个星球所有的酒馆》以及《秦皇岛》末句都有一股把酒杯抛入星空的气概。窦唯再厌恶唱歌,我也想向他推荐万能,让他重新感受一下自己作为歌王对中国摇滚主唱绵延不断的影响力。但万能的唱有时稍显过于温婉甜腻,或者说混音有点过于珠圆玉润了,比如《杀死一个石家庄人》,似乎应该更干更冷漠一点,更局外人一点。

万能青年旅店并不只是冲文青的小宇宙又扔了一把火,他们押送青春的魔鬼,在黑暗的国度游街,这样的国度只经得起如此生活三十年,时代银行的利息抵不上毁灭的加速度,万能抓住了这一代青年的无力感,不安全感,甚至是幻灭感。

《杀死一个石家庄人》我一直以为唱的是“妻子在澳洲,我去喝几瓶啤酒”,心想澳洲不错,你丫干嘛不跟着老婆移民,留在这儿找死。这次看了歌词才知道是“妻子在熬粥”,原来如此,所以才需要“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保卫妻子熬粥的生活。《杀死一个石家庄人》源于一起石家庄的真实案件,而又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了一个又一个案件——从三鹿奶粉到“我爸是李刚”,这首歌频频被人联想,其社会影响力多少有点三年前《中国孩子》的意思——何止是石家庄人,杀死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好吧,那就杀死一个中国人——但有别于越来越多复印机一般的现实主义乃至新闻主义民谣,万能拥有从残酷现实的阴沟上向星空纵身一跃的难得的诗意,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的大厦崩塌后——

“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过去,一代青年在爬行,在熬粥,在速朽。祖咒的《苦鬼》幸存下来,推出2010版,或许因为苦鬼越来越多,《苦鬼》比当年更火,于是悲愤慢慢变成悲悯。一天夜里,我在车上放万能给祖咒听,我说《杀死一个石家庄人》是石家庄的《苦鬼》......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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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

张晓舟

128篇文章 10年前更新

乐评人,各类乱七八糟专栏作者,现在《时尚先生》杂志任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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