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江涛文
各位,坐好扶稳。我们刚好跨入中国一个奇异甚至关键的年代,此地迷雾重重,要想穿越崛起的形象和浮华的盛景,看清楚此地的风光和隐忍的真相,并不简单,伴随我们的苦闷有多少来自失落和矛盾,而幸福中又掺杂了多少浮夸和伤感。这正是《死城漫游指南》一书所涉及和讨论的范畴,严肃且刺痛。不过本书的作者张晓舟,则尝试扮演一个另类导游的角色,在这个B级片式的书名之下,以个人体验的方式,闯进庞杂的体系内部。书中的许多片段,闪现着感人的智慧,但同时,那种游侠式的莽撞又在严密的防护墙下漂亮地滑倒,作者对黑色幽默的运用之熟练让这本书朗朗上口,这都促使我认真地阅读,同时不忘审慎的魅力。
在张晓舟十几年的专栏写作中,头一次整理成书,已经是一个奇景。他在报刊、杂志上的专栏写作,更多的是足球和音乐,而以城市文化评论为主,则集中在2008年之后,戴上帽子,便是后奥运时代,这也是《死城漫游指南》一书所选文章最为主要的写作时间。但若以一个简单的事件分割时代,狭隘又盲目。本书在文化层面上的论述,令我想起美国作家莫里斯·迪克斯坦的名作《伊甸园之门》。莫里斯·迪克斯坦纵身跃入美国60年代的文化大锅炉,以单一的文化事件为入口,谨慎使用个人的观察和意见,以其隐性的严谨逻辑,将这一时期丰富而繁杂的文化现象与社会变革合二为一,为美国60年代的文化作结,并将论述变成启发和激励。而张晓舟的这本《死城漫游指南》,则紧随21世纪前后中国的文化现象,和不断涌现的社会思潮,直抒心意,其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也是他和莫里斯·迪克斯坦这种学院派作家极大的分野,在方向不明的岔路,他们总是分道扬镳。
我借用这本经典的美国文化之书与张晓舟的新书相提并论,只因为很难在书摊上找到像《伊甸园之门》这样一本论述中国当前文化思潮的学院派报告,这类研究的缺失只能间接证明我们对文化的漠视和业余。而评价中国的官方文化研究水平,有很重要的8个字,“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从文化之伤变成文化之殇,才是张晓舟这本书的题旨所在。然而,与一脸严肃,煞有介事地指点江山相比,个人主义更喜欢热闹而多变的江湖,这也是为什么张晓舟这本书被形式感地编成4辑,然而你无论从哪一篇文章开始,都无碍阅读,这其中既有专栏写作的关系,也说明了这本书的自由散漫——这4个在我国教育体系上经年存在的贬义词,此刻熠熠生辉,一个丧尸(从马克思似的幽灵到名叫肖恩的丧尸,恰好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能触碰到的最有趣观影指南),在神州游荡。
此刻,容我分心,暂抛开书中的内容,阅读一下如今盛行在书籍上的推荐语录,它们像刺青一样闪亮。对于那些为张晓舟华丽文风而折服的感慨,我觉得有必要详加阐述,否则华丽就会演变成一个矫情的修饰,而失去其本来的面目。张晓舟在他长年的专栏写作中,已然形成一种无需署名的风格,关于这点,读者显然会更为清楚。对作家而言,风格就是写作本身,这种风格在他大量的体育,或者确切地说是足球随笔,以及音乐文章中逐渐形成,早就确立了一个称得上典范的模式,并被效仿和追随。关于这点,并非本文的目的所在,就此打住。我要说的,则是这种长年以个人体验为出发的写作方式,回避了那些大而无当的观点和全民性视角,使得他能够轻盈地穿梭于江湖之上,以个人的名义,玩快闪。然而,相比张晓舟更多的其他文章,这本书的文字倒是收敛了他过去的华丽和浪漫,要说华丽,我倒是容易记起他对于巴蒂斯图塔的长发,或者在英国遇见哈代式图像所呈现出的华丽文字,以及极致的浪漫。
在我看来,这本书所收录的文章,和他另一些尚未出版的过去的佳作相比,其写作企图上已经有所改变。这一改变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由体育、音乐评论向文化评论的转型,因为文化无所不包,体育、音乐自然位列其中。也不能以这本书更侧重于对中国城市文化的全景式扫描,而视其为转型的突破口,恰恰是因为中国复杂多样的城市地域文化与单调、呆板的主流文化间所发生的冲突、矛盾,给予了张晓舟一次现实主义的游历机遇,他的多情跟现实的冷漠相撞,催生出这部现实中国下的荒诞之书,而那些华丽的文字、甚至情感一步接一步地退让,文学让位于现实,或者说文化遮挡了艺术。唯一不变的则是,他的文字仍坚守幽默的架构,然而幽默是年轻的把戏,当命题变得更加严肃之后,势必面临写作上的改变,以怎样的姿态去对抗现实乱生的棱角,写作的姿势发生改变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不过,越是面对公众事件,张晓舟越能将其转化为个人化体验,不玩轻佻,捣乱的把戏,此时此刻,也最能区别他与其他时事专栏写手的不同,然而这样的区别仍旧隐晦,一样容易被口味化和口水化,并不能最终彰显一个作家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在这种泥泞不堪的文化写作大地上,不见得就更潇洒。现实的残酷不在于那些“没有不可能,只有你想不到”的事件,而是这些事件背后总有一头保守而缓行的大象,文字的快意比发烧退得还快,困苦的窘境则已经变成割不掉的肿瘤。我无意说《死城漫游指南》这本书与现实贴得太近,而变成现实的假象,但我依然认为写作和那些标志性的事件和人物离得越远越好,一个游荡者应该更加孤独,当我再三阅读书中的文字,不禁在想,如果张晓舟能跟它们说再见,该是多么酷的一件事——一个浪游者,举目无亲,却拎着本活生生的《死城漫游指南》。
当然,这不能全怪张晓舟,那些事件来得比天气预报还要守时,铺天盖地,避之不及。而他不过是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和日常的趣味,以其鲜明的主观姿态恣意写作。我翻出家里那本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的《伊甸园之门》,抄下这段“我们在60年代获得了很多有益而难忘的教训。其中之一便是切勿轻信标榜客观的姿态。当我们听到至理名言时,我们想知道是谁在说话。当理智的声音在发言时,我们往往会问是什么下意识的需要在起作用。当我们考察社会和经济结构时,我们想知道它是在为谁服务。这种关于事物外表的怀疑态度并不发源于60年代,而像当时发生的大量事件一样,发源于现代艺术和思想的一些主要趋向之中。正是马克思和佛洛依德(还有一些其他人)向我们揭露了我们的许多文明外衣的虚伪性,并教育我们注意权力、愿望和个性的主要动力,正如卢梭和华兹华斯首先表明,真理在多大程度上扎根于自我而不是扎根于任何抽象的价值体系之中。”
比起这段话,不难看出张晓舟恣意的写作背后,依然恪守了关于写作这一手艺的古老传统和其艺术的本能,然而稍有不同的是,作为一个作者,他不是靠写作获得教训,而是徒手创造。进一步说,他理应走得更远,而不是困守在无处不在的事件当中。
但张晓舟仍在《死城漫游指南》里坚持了他与众不同的一面,尽管透过不同文章,他已经反复重申今天中国文化的迷局——文化不断分解,既让人释放,但同时也在玩背叛。文化给了我们创造新事物的空间,但却又不认同我们所拥有的力量和才能,机会在创造的同时也被剥夺——可是,他不屑于板起脸孔讲述这么残酷的现实,这本书用《你就不能严肃点吗?》作为全书的终结,就是张晓舟借美国作家冯古内特的遗体再次阐明自己的主张,搞笑即严肃。
《死城漫游指南》
张晓舟/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年10月
刊于城市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