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抵达乌鲁木齐上空的时候,我看到冰天雪地上的一根根烟囱,听不到飞机的声音,烟从烟囱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升腾,像工业时代的恶之花,我脑子里闪过三个字:雪在烧。乌鲁木齐,意为“美丽的牧场”,早已变成一个工业大城市,一个在天山簇拥下的后工业民族大熔炉。烟从烟囱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升腾,像世界末日后的一根事后烟。
八音盒音乐节,12月789三天,在一个经常演秦腔的剧院举行。
新疆摇滚的历史,似乎还可以追溯到李亚鹏,二十年前他作为摇滚搞手曾把唐朝请到乌鲁木齐演出。而唐朝第一张专辑的几个著名mv是在新疆拍的,尤其是《太阳》众人站在火车头上放歌的镜头,激励过老一代摇滚乐迷,也激发过他们的新疆梦。那时候和李亚鹏住在同一个大院的新疆青年足球队中场球员朱小龙刚刚开始学吉他,五六年后,他成为世纪末中国最具现场杀伤力的乐队“舌头”的主音吉他手。而差不多同时,另一个吉他手马木尔成立了iz乐队,舌头的朱小龙和吴俊德也加入这支哈萨克语意为“脚印”的乐队。
而这竟然是乌鲁木齐史上第一个真正的音乐节。在新疆办摇滚音乐节最大的压力还不是商业,而是政治。2007年我参加过克拉玛依的一个户外音乐节,但在七五事件之后,这个音乐节数次流产。2011年乌苏政府主办了一个音乐节,崔健等参加,但由于当时和田刚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导致音乐节戒备森严,军警比观众还要多,他们拿着冲锋枪守卫摇滚,这也是中国摇滚一个经典画面。
吴吞曾写下一首《努莆拉夜过雅马里克山》,借被国民党杀害的维吾尔诗人努莆拉悼念七五事件的死难者:“七月的天空,无声的叹息,雅马里克山,黑暗中醒来,沉默的母亲独自哭泣,用奶水冲洗路边的血迹......这是我们共同生存的世界, 把苦难的种子溶化在心里。”
iz乐队的鼓手张东说自从七五事件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当时惨烈血腥的大巴扎。整座城市陷入疯狂的种族仇杀,这样的伤口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在七五事件之后吴吞还写过《喀什的天空》,在这次音乐节上,舌头乐队演了这首:“当一条河干枯的时候,它会停在喀什的天空,停在北京的凌晨与黄昏,停在每一头牦牛的眼里,它就是你走出门的勇气,拿起石头的力量,它就是你停下来的勇气,放下武器的力量。”
然而这样的歌,当然无法阻止有的人继续拿起武器,喀什的悲剧继续发生。歌手能做的,只能是继续歌唱。新疆的复杂性在于尖锐的民族矛盾和宗教冲突,也在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巨痛,极权主义不单无力缓和,而且还大大加剧了这一切。在”切糕党“事件愈演愈烈之际,这个精彩的音乐节让人们从苦难和荒诞的社会现实上,一起飞了。傀儡乐队由维吾尔人和哈萨克人组成, iz乐队则由哈萨克人和汉人一起组成。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日常生活中建立友爱,在音乐中创造友爱。
张楚唱了《造飞机的工厂》,激动的人们似乎很难有心思听明白歌中关于一个分崩离析的时代的复杂隐喻,就像在飞机的巨大轰鸣中起飞,人们却安然入梦,像在风暴眼中一样浑然不觉。但到了最后的《姐姐》,全场起立一起高歌“这个冬天雪还不下”。当野孩子唱《黄河谣》,当周云蓬翻唱古曲《明月出天山》,当小河唱起《狼之河》的时候,他们同样心有灵犀。
舌头乐队从成立到解体,从未在乌鲁木齐正式演出过,这次他们一重组居然就是在家乡的首演,所谓回到原点再出发。而舌头,iz和傀儡三大新疆乐队同台,这是历史性的会师。
舌头和iz身上的变迁,他们在摇滚与民谣,在现代与传统,在城市与乡土之间的飘移和拉锯,淋漓尽致地呈现了时代人心复杂的矛盾,也包括乌鲁木齐这个城市的矛盾。
这两支乐队似乎方向相反,舌头从后朋克到工业摇滚,一直以另类重型面目示人。在舌头解体后,吴吞和吴俊德各自单飞,前者重操木吉他,成为一个杰出的民谣诗人,后者组建了旅行者乐队。当舌头们似乎铁血不再,马木尔却愈老弥坚,iz乐队近几年令人瞠目地完成从民谣到工业迷幻摇滚的转型。2011年的专辑《影子》还保留了改编的民歌的影子,这回演的新歌就基本上和哈萨克民歌没什么关系了,iz用双贝斯,用贝斯效果器制造的噪音,用铁皮箱子,电风扇,电动剃须刀,甚至用警笛,创造了一个魔幻工业世界,对应于这个在牧场和工厂和矿场之间分崩离析的城市,对应于这个摩天大楼与天山遥相对峙的消费主义大都会。
舌头在狂躁的旧作和吴吞的个人民谣之间取得平衡。演出前一晚,吴俊德跟我说:晓舟,准备明天把肋骨弄断吧。舌头的整体凝聚力和冲击力不减当年,但调音出了一些状况,吴吞也还不太习惯重新变回一个咬牙切齿歇斯底里的摇滚主唱,他的嗓子到后半部分好像就被满腔的火药给堵塞住了,或许是压抑太久,舌头们过于急着倾泄,导致车头刹不住车身有点欠稳。但是这场演出毋庸置疑地宣告这支乐队终于重组成功,键盘手郭大刚表明自己还活着,而鼓手李旦好像又相信爱情了。
舌头也已不仅仅是以前那个狂飙突进的舌头,而变得动静相宜,他们演了吴吞的《乌鲁木齐》和《喀什的天空》,他们能让动荡不安的现场突然静下来,当吴吞在平静地歌唱乌鲁木齐,全场人似乎都在凝神屏吸,等待大雪慢慢落下。舌头的老歌就像沸腾的钢水排山倒海席卷城市夜空,而新歌则缓缓催生着被城市遗忘的沙枣花和白杨树。这正是迷人的分裂:大地的挽歌低回,城市的路牌尖锐。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音乐节被主办者概括为:民间歌谣,摇滚世界。
吴吞写过一首《哈萨克人》,歌唱往昔翻山越岭骑马过草原的哈萨克人,而iz这样的哈萨克乐队却直面凋敝废弃的牧场,告别骏马步入城市,他们在城市和草原之间的脚印,也是时代的伤口。参加本次音乐节的哈萨克"斯布孜额"大师拜力汗多年前曾经告诉他的学徒张玮玮,自己年轻时在巴音布鲁克草原牧羊,因为晚上狼很多,他在星空下对着茫茫草原吹笛,练就了硬功夫。而如今,当有记者采访家住乌鲁木齐南山牧场的拜力汗,他总是指着家对面的矿区说:“他们又乱挖矿了,你们给反映反映。”
对66岁的拜力汗来说,音乐就跟他的奶茶一样,是日常必需品,一旦环境变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斯布孜额是八岁时叔叔送给他的,他是家族吹奏斯布孜额的第四代传人,但当牧区渐渐为矿区所吞噬,他的斯布孜额就很难再传承下去了拜力汗的斯布孜额是八岁时叔叔送给他的,他是家族吹奏斯布孜额的第四代传人,但当牧区渐渐为矿区所吞噬,他的斯布孜额就很难再传承下去了。破天荒第一次,他见识了贝斯这种乐器,在音乐节舞台上与使用贝斯,打击乐和口弦的马木尔合作。他盼望马木尔给他录制唱片。快,一切都太快了!快得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才能留住那些只有慢下来才能屏吸静听的声音。
在乌鲁木齐,面对分奔离析的世界,吴吞一边轻轻唱着牧歌,歌唱一个早已逝去的“优美的牧场”(古准噶尔蒙古语,乌鲁木齐意为“优美的牧场),一边又发出急迫的嘶吼:“把所有的血混在一起!”
飞离乌鲁木齐的时候,我注意到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白杨,茫茫雪地上,烟囱和白杨一直肩并肩,直到路的尽头,直到天山深处。
附新疆八音盒音乐节终曲,舌头乐队复《喀什的天空》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Dg5OTkyNDgw.html
(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