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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飞机有多高,地上眼镜有多骚 ”。祖咒最近喜欢没事戴个眼镜耍酷卖骚,但他并不近视,明明是二点零的火眼金睛。他正以一场百鸟朝凤孔雀开屏般的个唱大骚,完成从怪到骚的转型。

左小祖咒开创“天价唱片”以来卖得最好、舆论关注最多的《大事》,我认为是他音乐上最弱的一张专辑。我不知道《大事》是否是左小祖咒下一张大作的开胃菜,但肯定只能算《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饕餮豪宴的饭后甜点。关于《大事》有不少奇谈怪论,比如说它是“大众化的尝试”、“好听了”、“不跑调了”、“更有人格魅力了”,其实还不如直接说左小火了——名气大到从前压根就对此人没感觉的人也要争做高潮状。而去年推出新版本的旷世杰作《走失的主人》十几年来依旧知音有限。

最好还是将这个如今穿着D&G和“川久保龄球”频频攻占时尚杂志甚至财经杂志汽车杂志美食杂志(就差育儿杂志了)的成功达人仍旧当作一个“走失的主人”,千万别以为可以将这条狂犬领回家养成宠物。

好听?但口蜜腹剑。难听?但狗嘴吐出象牙。狂躁而又唯美?这种说法太洋气了,与其扯西方这个那个主义,还不如以中国古代画论、以中国传统美学来看待左小其人其作,也许更为到位——丑,老,畸,险……此种丑老、畸险、遒奇、荒蛮之美尚能诞下一个当代怪胎。有人骂左小只是个土鳖,这么说总比夸他是什么“中国的NICK CAVE”之类靠谱。没错,左小祖咒是够土的——他就是帝国墓地的守夜人,是从旷世荒野攥出的一把少年血,是从山水长卷撕下的一块老树皮。一个一生下来就老了的人,一个含着煤气吐出朝霞的人。

乍看封面这似乎是一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唱片,里面充满卿卿我我的情歌,但《好姑娘》再好也比不上《爱的劳工》,《忧伤的老板》的格言虽然有助于泡妞(“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麻烦,对于我,你就是整个世界”),但也架不住《当我离开你的时候》的当头一棒(“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我,因为我和你一样要的太多”)。左小的专辑第一次出现比例略高的平淡之作,问题在《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初见苗头,到《大事》全面暴露,那就是过度依赖按部就班的编曲。从前是通过不断排练和演出来磨砺新歌,现在创作工序反过来,是为了录音而编排,左小的唱片前所未有地充斥过多的“电脑味”,陈伟伦的表现中规中矩,也时有类似《好姑娘》中的电音声效那样的小机灵,但音色平平的电脑气息还是稀释了左式猛药,太轻,太潮了——潮得点不上火。编曲偏于流行制式,好在左小的唱始终是颠覆流行的,即便音乐稍嫌平淡规整,他一张嘴仍是唾沫横飞骚味逼人。

我不太喜欢《走失的主人》良莠不齐的remix版,那只能说明左小对电音还有所隔膜,我也对新版的《长安》和《苦鬼》感觉一般,长安逢旧雨,苦鬼添新坟,新版只不过再次提醒人们重新倾听他早期的杰作。襁褓送去干洗店,暴君走进新时代——从福尔马林的标本瓶里捞起来,泡起了牛奶浴。左小已然玩起了大片,与时俱进地走进新时代,熏倒众生的骚味多少冲淡了一点音乐的锐气。

但《大事》仍然贡献了三首经典:《北京画报》、《杀人剂》、《钱歌》。整张专辑稍弱的音乐性,并不能掩盖这三首歌的新意和突破。

骨子里这是一个浑身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泥土气息的人——七八十年代的泥土气息夹杂八九十年代的打口气息成就了这厮——和朱文合写的“秋风起,荷叶黄,荷花开,芦苇响”要比方文山之类质朴生动多了,但这又是一个汉语刽子手兼无厘头大师,相比早期现代诗式的晦涩歌词历险,左小晚近的新意在于俗词烂事皆能入歌,天花乱坠地借用政治套话、网络语言、报纸新闻,民间段子,大耍现实变形记,把臭了大街的“忽悠”一词唱成香了大街的市井小调,“创造自己的真实,就算它根本不真实”,这是他的夫子自道。《忽悠,忽悠》和《杀人剂》延续了《一五一十,二五二十》、《大话喷子》的路子,可能是左小作品最不受待见又最令人喷饭的一类货色,但由于用了《兰花草》半句熟悉的旋律,杀气腾腾的《杀人剂》唱到末句竟然变得有些楚楚动人,采样或挪用七八十年代流行歌,是他喜欢偶尔为之的小把戏。《杀人剂》排山倒海的军鼓进行曲和《钱歌》的军乐铜管或许多少源自左小的当兵生涯,如果说军鼓本来就是杀人的兴奋剂,那么《钱歌》的小号听起来就像是在求婚而不是讨债,阳光明媚的铜管就这样和铜臭不可思议地混在一起,正如《北京画报》竟然伴着婉约跳脱的江南评弹调调,唱出了北京的噩梦。

这是《北京欢迎你》的地狱版,也理应成为女权主义者的禁歌,那些被前面的绵绵情歌打湿花容的姑娘听到“我现在干着一个肥胖的八婆,跟一头猪相差无几”、“他会跟你说我干过他老婆,实际上是我们一起搞过一只鸡”这样的话只能猝不及防地牢牢抓紧自己的裙子,但早在十年前的小说《狂犬吠墓》中他就写过更恶心的,比如一个男妓如何在一个外国阔老太的阴道里吐痰。左小的牛逼正在于他勇于经历地狱,并有能力在地狱的尽头呼出最后一缕爱的青烟,《北京画报》最后唱:

它来了!那奇异的一天,天空湛蓝喔

忽然有莫名的力量在你心底产生

使你又有了股劲儿

“她足够爱过我,在我心底”

然后我告诉她海的故事

新年年初在台湾,我和左小一起,在陈升带领下去花莲玩,在大巴上我们一起看艾未未的《老妈蹄花》,片末众人鼓掌,《北京画报》响起,唱到“海的故事”时我往窗外一望:太平洋和天空一样湛蓝。

然而这爱是从刻骨椎心的恨中榨出来的,这是恨的脂肪熬出来的,爱的骨灰。在提及杨佳和杨佳的妈妈时,他有意不唱改说,并且突然抬高嗓门。当世人渐渐淡忘杨佳事件,左小突然后发制人地以《杀人剂》和《北京画报》两首大歌重新触痛伤疤,正如早在十年前,他就用《的》预言了新疆和西藏的“人民内部矛盾”。

《北京画报》是《狂犬吠墓》的音乐版,也是《苦鬼》的奥运升华版--从人民被迫投降到人民被迫反抗。但这又并非抗议歌曲那么简单,也并非只是底层情怀,这首歌分明是这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肖像速写:一边暴虐一边戏谑,一边倾诉一边哀鸣,一边堕落一边呼救,而最后是一个孩子天真的祈求;和《苦鬼》一样,这其实也是一首情歌,或者说包藏了情歌。

《北京画报》有点让人想到鲍勃·迪伦的《荒芜路》(Desolation Row),比《荒芜路》还长三分多钟。当然不是说左小受迪伦此歌影响,而是说在行吟的方式上他们异曲同工,迪伦重返乡谣布鲁斯,而左小寻根中国说书弹唱市井民谣传统。那段重复的评弹主旋律有如九曲小桥,左小的唱词就是漫漫流水--但却渐渐席卷腐尸冲垮小桥,它熏醒了小桥流水的千古江南梦!《荒芜路》是迪伦的荒芜美国梦,《北京画报》则是左小的荒诞中国梦,是左小的奥运金曲——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噩梦。

守夜人从帝国墓地的噩梦中醒来,唱出祖宗的咒语……

(洁本刊于城市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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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

张晓舟

128篇文章 10年前更新

乐评人,各类乱七八糟专栏作者,现在《时尚先生》杂志任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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