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知怎么脑子进水几次三番把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说成《城乡暴力团》。估计是被微博上祖国大地十面埋伏此起彼伏杀声连天的各种城乡暴力团给整的吧,《城乡暴力团》,这名字也不赖。
我的朋友南岛在微博上说:理想的城市要有咖啡馆、沙龙、歌剧院、梧桐树与革命。听上去像在说巴黎。但“革命”二字容易引发歧义,我的妹妹火蜥毫不客气地在微博上质疑:革命不是理想城市的特质,打个比方,不断革命的城市就是一个不停割掉痔疮,割了又长的屁股。
话糙理不糙,没错,理想的城市最不需要的,就是动不动就大卸八块的革命。
北京和北平拦腰斩断,1949年之后经历过三次轰轰烈烈大革命——五十年代拆城楼城墙,六十年代打砸抢,九十年代以来权力与资本联手至今仍在不断革命中。中国的城市规划如同专割痔疮的江湖游医,但那些本来应该贴在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看起来很像革命大字报。
著名新锐建筑师马清运前几年赤裸裸鼓吹“城市的过期与再生”,所谓过期当然等于作废,所谓再生则是革命的近义词。马提出了一个无比诗意的理论:城市应向农业学习,像农民播种耕作收割一样去规划城市,“农业的秩序是理性生活的最高境界,农业的理想建立在未来对现在的删除上”,“农业文明有一天将会复兴,世界上会出现“什农城”(Agricity)。可擦改的规划才是真正规划。而西方国家的土地私有已经把这种理想完全抹杀了,当然也就没有投入智慧。但中国仍有可能!中国是规划理论和程序刷新的真正环境。因为土地是公有的!”
这一番话精彩得令人发指,没有比这更能道破中国城市改造乃至整套“中国模式”的实质的了:未来对现在的删除,也就意味着现在对过去的删除。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张白纸,好画最美的图画。别看某些新生代建筑师多么时髦,骨子里还是毛主席的好孩子。马清运心目中的城市充满乌托邦理想,但就是没有人味。诗意的栖居,野蛮的规划。
“因为土地是公有的!”——地产商和政府部门以及建筑师神圣三位一体,将这一社会主义优越性发挥到极致,这就是中国城市第三次革命浪潮的实质,某些建筑师的可笑在于不单纵身加入这一利益共同体,还要站在人类文明的牌坊上高唱革命赞歌。农业文明有一天将会复兴?而眼下的现实,是城市对农村的删除,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删除,暴力对文明的删除。
十年前,一位朋友给我看一个关于宣武门菜市口一带“打造世界传媒大道”的规划案。朝阳区玩CBD,西城区弄金融街,海淀区搞中关村,那宣武区就折腾世界传媒大道吧,这个规划创意的源头一是那一带现有新华社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以及你压根没听说过的《中国水利报》《中国医药报》等,二来那一带原来就是清末民初的中国传媒发源地。如果再把国外媒体驻京办都给吸引过来,俨然就是一北京舰队街了。
但请问这个号称要扔下三百亿倾力打造的世界传媒大道如今死哪去啦?菜市口这砍头的地方如今被五马分尸,宣南这块老北京文化据点的老命在”世界传媒大道“的时代几乎被革没了。十年前菜市口,骡马市大街和南横街一带的几十家清末民初报馆尚能觅得一些旧址,但世界传媒大道的牛皮刚吹出去不久,五四时期传媒司令部《每周评论》米市胡同64号旧址竟然就被拆迁了,连最早传播共产主义的革命旧址都可以被革掉命,那还有什么不能革掉的?官方说是”异地迁建“,但听说过坟墓迁建,没听说过故居旧址可以迁建的,这不是造假是什么?要这么干的话,不如把梁启超胡适鲁迅等等一网打尽,让他们结成七十二家房客,一股脑装进一个名为“天下第一楼”的名人故居世界大观,再把清末民初所有名报名刊旧址干脆通通迁入新华社算逑。
一想到一帮被跨省追剿的反动记者在世界传媒大道末路奔逃,我就觉得世界传媒大道应当荣获世界超现实主义城市规划大奖。当年我就开我朋友的玩笑:搞世界传媒大道,总比在八大胡同搞“世界风月大道”强吧?那么崇文区搞啥好,世界文学大道?不管宣武还是崇文,在行政上现在都没了,“文攻武卫”,宣武区和崇文区这两个老字号如今也把自己的名字革没了。
邓云乡回忆三十年代厂甸庙会,慨叹没有纪录片拍下当年盛景,如今倒是有好些关于前门的纪录片(如欧宁的《大栅栏》,张亚璇的《前门前》等),但拍的却是拆迁运动中旧城的死亡。八十年代邓云乡写老北平时还依稀能寻得一些旧物旧踪,经过九十年代以来的新革命,不管是厂甸还是琉璃厂,不管是天桥还是前门,如今几乎通通只留存于故纸堆老照片了。所谓城市的过期与再生,代表作当推前门,但是重新改造后的新前门还没几年就有气息奄奄,商业步行街门庭冷落,只有全聚德仍然在蒙游客吃高价烤鸭快餐——这家全聚德店何止老字号,简直是“老子号”,正代表了这个老子吃相天下第一难看的新时代新形象。领导一拍脑袋一动鼠标,城市再生和猝死就像魔兽僵尸一般儿戏。但地价始终在飞涨,如此城市再生,若按马清运说的是“向农业文明学习”,那真有如亩产万斤放卫星。尽管如今前门引入洋人做时髦规划,跟义和团精神正好完全相反,但前门在全球化时代经历的,仍然是1900年义和团火烧几千家店铺以来最大的浩劫。
来听听三首北京的挽歌:何勇的《钟鼓楼》,诱导社的《新疆村》,左小祖咒的《平安大道的延伸》。在北京这个世界最大的停车场,再要像何勇那样“单车踩着落叶”,简直是浪漫的找死。诱导社的《新疆村》回忆了八九十年代甘家口新疆村,这个维族人社区被海淀区政府命名为新疆村,后来却又因治安问题被拆迁而消失。新疆村属于农业人口以及少数民族进入城市聚居的典型例子,而其短命也典型地暴露了城市管理水平和宽容度的缺失。马清运只是将农业文明当成一个拙劣的比喻,最终城市“向农业文明学习”的成果就是通过分隔乃至驱逐农民来获得“再生”,请问到底是人在割稻子,还是人像稻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被割?
平安大道就像一把长剑,这是北京的一次剖腹——是剖腹产还是剖腹自杀?《平安大道的延伸》就是革命时代的安魂曲,可以当它是北京的市歌,在北京最假最没有人味的一条大道上,左小祖咒唱出了小店小酒馆小人物的悲伤和爱。
现在删除过去,未来删除现在,一场真空的革命钢管舞,最后拍卖旧底裤。把真的推倒,然后造假,把古的删除,然后仿古。官方为重修永定门城楼,居然炮制噱头,向市民征集当年拆除旧城墙城楼时遗留的残砖,这个关于古城墙砖的浪漫轮回故事真让人顿生“拍丫一板砖”的革命豪情。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今天,天安门国家博物馆前,在“城市过期与再生”的心脏地带,一座孔子雕像拔地而起巍然屹立。文革时老家曲阜差不多被彻底荡平的孔老夫子这下该踏实瞑目了吧?他老人家腰间竟别着一把剑,立于主席卧榻之侧。不知主席能否安眠?
在耐克前门店黯然宣布暂时停业之际,孔夫子昂然在天安门开了旗舰店。这也是“城市过期与再生”,跟裤链拉上拉下一样爽而快。
我的朋友程益中评曰:“儒家文化如果和民主政治勾兑,就如同吃北海道小牛排时品尝82年份拉菲,才子邂逅佳人;但是,如果儒家文化和独裁政治掺合,那无异于吃手撕小鳖的同时吃上汤苋菜,嫖客遇到妓女。”
天安门离八大胡同,不远。
柏桦《现实》诗曰:
这是温和,不是温和的修辞学
这是厌烦,厌烦本身
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
长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
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请允许我篡改:
这是暴力,不是暴力的修辞学
这是厌烦,厌烦本身
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快的
长夜里,收割绝对出于必要
长夜里,速度不应省掉
而春天也可能正是冬天
而孔夫子也可能正是荆轲
《esquire时尚先生》二月刊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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