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这厮是从《参考消息》,说是巴西出了一个天才少年,当时把他翻译成雷纳尔多——假如后来沿用,大概中国人就会给他起绰号叫雷神什么的。
十六年过去,雷声远逝,细雨梦回,一朵蔷薇点燃了春天,一只猛虎细嗅着蔷薇——这就是罗纳尔多的足球形象,集强悍和精巧于一身,这是足球史上意识,技术和身体结合得最为完美的球员,因此人称外星人,或者这么说吧:假如外星人想见识足球这个人类发明究竟如何,那么最佳标本就是罗纳尔多,他是地球派去外星推广足球的最佳代表。
十九岁时的罗纳尔多似乎就是人类所能设计的最为精密强悍的一架足球机器。罗纳尔多的巅峰是二十岁——也就是在欧洲的头两年在埃因霍温和巴萨的时候——而二十岁之后就随“机器”劳损和故障而走下坡路了。他的双腿时而雷霆万钧时而琴声如诉,然而他的膝盖像捶破的鼓,他的韧带像拉断的弦。
两年前在北京,维埃里比划着双手向我描述足球金字塔:“最上面是迭戈,下面一点是罗纳尔多,而再下面是我们所有人”。请问贝利在哪?他说:贝利在中间爬格子。我不同意维埃里贬低贝利。姑且不论贝利和马拉多纳谁占第一把交椅,贝利之后最好的巴西球员究竟是谁?八十年代都说是济科,而后来罗马里奥一直拍胸口说是自己,马拉多纳似乎欣赏罗马里奥,里瓦尔多和罗纳尔迪尼奥胜过罗纳尔多。我2002年唠叨过多次,觉得那届世界杯里瓦尔多和小罗表现更好,但是经过时间的反复考验,现在我倾向于罗纳尔多更强一点:他踢的是空前并且可能绝后的最为狂暴最具冲击力和爆发力的桑巴足球,他在上个世纪末开创的超音速假动作,今天延续到梅西和c罗脚下,假如不是因为他那两次惨绝人寰的重伤,如今世人对梅西的
吹捧恐怕不会如此不加节制。梅西比肩马拉多纳?还得先过了罗纳尔多这一关再说。
为什么我过去赞美小罗和里瓦尔多胜过肥罗?这恐怕还与眼神有关,2002年在韩日,2003年在广州,我曾经多次相近咫尺观察他们仨:小罗是那种睡觉都能把自个笑醒的家伙,笑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里瓦尔多偶尔的笑,掩不住一丝内向乃至自闭的忧郁,一个独来独往的怪胎;而罗纳尔多面对他人经常面无表情,看人的眼神好像有所拒斥,有所警觉,一个眼神里缺少暖意的人。
但看着他长大,又一起慢慢变老,人性会像一个宽厚的手掌结满老茧,而掌纹仍如少时一样温婉细密。想想1994年那个在巴西夺冠后跟着大哥们漫天飞舞的傻小子,想想1998年那个决赛前突然病倒而又带着生命危险毅然上阵,在赛后几乎承受了全世界审问的悲情少年,我理解了他对这个世界狐疑的眼神。想想他被支离破碎的伤腿搞得时断时续的球员生涯,你与其惋惜他无法回复到二十岁的巅峰状态,还不如庆幸他一次又一次伤愈重生。一个足球生涯面临报废的人能够没有阴影地大无畏地踢出如此勇敢快乐漂亮的足球,并且一举豪夺大力神,这是足球史上最励志的故事。置于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看罗纳尔多踢球,你总能听到悬崖边深渊上声声马嘶如夕阳泣血。
维埃里回忆在米兰的时候,罗纳尔多最喜欢找他玩,有时深夜还跑到他家门口按门铃。意大利花花大虫虽也贪玩,但有时都上床睡觉了就拒不开门,“但是,假如我不开门,这小子他妈的会按我的门铃一直按到天亮,直到我开门!”一个玩乐和踢球一样疯狂的人,泡吧找妞跟过人射门一样执着。我问维埃里你跟他还常联系吗,这个畜生级中锋叹道,“我找不到他了,他回巴西找人妖去了。”
世俗看来,人妖事件是罗纳尔多此生最大污点丑闻。虽然我既不是鼓吹嫖妓也不是喜欢人妖,但是首先,放着大把免费主动献身的女粉丝不动,不占球迷便宜不给社会添乱,自掏腰包去找性工作者解决问题,这是何等高风亮节;不幸落到人妖手里成为被勒索的受害者,他明知报警就会被曝光——勒索者就是想抓住这种遮丑心理——仍坚决报警,这是何等勇气,理应被树为与犯罪分子英勇斗争的英模才对,在人妖事件传遍全球之后,仍然敢于直面媒体的提问和调侃,这又是何等博大的胸襟。
然而,肥罗不怕人妖,却怕奸商,尤其是中国奸商。巴西队在世界杯上大破中国队,某嗓子喉宝君子报仇一年未晚,分文不花活活骗肥罗上了广告,据说得悉被骗之后他在马德里狠狠砸了一个凳子。最终罗纳尔多也没告成中国奸商,某喉宝亡羊补牢,后来用卡卡顶替,不过这次是给了钱的,然而国外明星代言广告谨慎守规,一般不接药品广告,据说卡卡是把喉宝当糖果了,而以卡卡父亲对广告贪得无厌的胃口,三鹿奶粉乃至三猪饲料没准都敢接。
罗纳尔多宣布退役那天恰好是情人节,于是中国写手们肉麻得紧,纷纷对肥罗唱起了《情人的眼泪》,拜托拧干泪水之后铭记:肥罗曾经栽在中国人手里。不管眼神有多警觉,他仍然是个单纯的人好骗的人。
罗纳尔多在宣布退役的新闻发布会上潸然泪下,而左右两个儿子罗纳尔德和阿莱士都一脸阳光。这令人想起有一次,巴西电视台做贝利访谈节目时,突然放事先拍好的贝利年轻时在桑托斯的队友一一回忆并问候他的视频,贝利猝不及防地痛哭起来,而小女儿却指着他哈哈笑。
一滴英雄泪,更唤起沧海一声笑。我怀念在韩国在日本,和巴西队一起渡过的美好时光,决赛终场结束,当里瓦尔多和罗纳尔多,这两位并没什么私交的大佬紧紧抱在一起,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围起来,我站在看台上俯视着他们,一瞬间突然觉得像是站在遥远的未来,站在烽火台上眺望自己青春的战场——而那遥远的未来,转眼就成了现在。
电台足球主持人毛罗莱昂在巴西家喻户晓,他把自己的大名昂然印在夹克背面,准确地说他不是一个足球评述员,而是一个接足球说性借性说足球的脱口秀大师,巴西球员泡温泉时,他向巴西人民一一评点球员的屁股,球员不单不介意,反而听得哈哈大笑;巴西队训练时,央视记者做现场报道,毛罗莱昂在一旁念念有词:“知道中国记者在说啥吗?让我帮你们翻译吧,他在说:巴西球员那玩意儿怎么这么大?!”每次见到毛罗莱昂大摇大摆走过来,罗纳尔多和里瓦尔多就会发笑,因为他从不问严肃的足球问题,所以跟球员最亲近。我记者生涯中见识过的最有趣的提问便是来自这位一点正经没有的老兄,巴西夺冠后新闻发布会,第一个问题就是毛罗莱昂问的,他问罗纳尔多:“你觉得五十三天不做爱,跟夺取第五个世界冠军
相比,哪个更困难?”哄堂大笑,肥罗当然答不出来唯有跟着傻笑。
这个提问,最好地揭示了巴西足球的奥妙:最为本能,最能比拟性快感性高潮。没有人真会以为罗纳尔多在世界杯备战和比赛期间禁欲,世界杯前在韩国训练基地附近的色情酒吧,罗纳尔多们即便左搂右抱也没有巴西记者会上去做狗仔拍摄。
而这也是巴西足球天骄们的双刃剑,球场上没心没肺享乐,球场外也是没心没肺享乐,生活方式与足球风格过于一致,容易让生物钟紊乱让腰围失控,对女人,歌舞和烤肉的沉迷,缩短了他们的运动巅峰期。
但肥罗之肥,并不能全归咎于他缺乏自律,药物副作用也很大,往他身上挤一挤没准能挤出好几升药水,一想到他血液里的药物和骨头里的钉子,就明白罗纳尔多跟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更惨——只是一个可怜的地球人。
然而,巴西足球永远是抗抑郁的良药。2002年罗纳尔多在日本,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球员,还是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快乐的马戏团小丑。当媒体纷纷在炒作罗纳尔多想拿金靴奖,他有意穿了一双银靴出现在在训练场;当媒体说日本就是巴西的主场,他改剃了一个日本武士头,像浮世绘里的浪人,也像动画里的铁臂阿童木。
2002年那支巴西队,就像夏日山谷里的蜂群,始终在我梦中萦绕,我就像一个小孩坐在旋转木马上看着马戏团:卡福总是不说话摆摆手匆匆走过,好像有美女在浴缸里喊他,卢西奥说话总是慢吞吞望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有美女在跳███,卡洛斯总是像一个龇牙咧嘴的石榴滚到石榴裙下,里瓦尔多走路总是像僵尸王一样踩着圆规一般的步伐,而肥罗和小罗,就像是一对兜里装着糖果和压岁钱的兔儿爷!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是给肥罗退役的挽歌,也是对这位天生过人狂的妙喻,或者: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然而以古诗的节奏哪追得上超音速的罗纳尔多?让我另作改编,题词八字,敬献肥罗——某喉宝不妨重金买我墨宝送给他——
千帆过尽,满地找牙。
前四字说献给这位天生过人王,后四字献给被他过掉的对手。
而往后,亲爱的兔儿爷,你丫有权继续肥下去,超越马拉多纳把这个消息告诉坎通纳,你丫有权命令人妖和妖相亲相爱人鬼情未了,你丫有权狂按这个世界的门铃直到地球被外星人入侵。
刊于南都周刊
0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