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四月四日,迪伦北京演出前,刊于四月七日新京报,发表时竟被删掉前两行,你懂得。
诗,以及许多其他东西
2006年世界杯我在德国,有一天看报纸,突然看到一条新闻:《保罗麦卡特尼64岁了》,那天是他的生日,于是都想起那首披头士的歌《w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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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天呐,这个娃娃脸竟然真的64了。去年《时尚先生》杂志刊登了鲍勃.迪伦的一篇访谈,年轻的编辑把迪伦误算成59岁——他实在没反应过来迪伦已是古稀老人。中国大陆是二十年前才真正开始接触披头士和迪伦的,这个时间差使得这些摇滚神人在我们眼里似乎远没那么老。
也是在那一天的报纸上,我意外发现迪伦在盖尔森基兴演出的信息,世界杯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不记得是在法兰克福还是在杜塞尔多夫的火车站订票点,我花52欧元买了张迪伦的票杀了过去。这是我第二次去那个鲁尔区沙尔克04队所在的小城,第一次去是阿根廷队在那6狂扫1塞黑队,惨败后来自塞尔维亚的乐队居然继续在巡演大篷车上载歌载舞,像胜利者一样狂欢。然而迪伦演出那天,盖尔森基兴却出奇的波澜不惊,演出在一个不大的圆形露天剧场,舞台背后是小河和吊桥。迪伦大概只演了十三首歌(而这次在台北演了十六首),台上台下都彬彬有礼,乐而不怒,躁而不动。假如说u2的演出像一场足球比赛,那么迪伦的演出恐怕更像是一场斯诺克比赛,那怕随便一支德国末流金属乐队都要比迪伦更显得”肉啃肉“(rock&roll)。迪伦的舞台不见铁血四溅,只见散场后淡淡的晚霞,小河没有涟漪,水怪深藏不露。假如你是想去凑一场摇滚嘉年华的热闹,那么迪伦的现场可能会稍显沉闷,所谓”过于喧嚣的孤独“,冷暖自知,哪怕再看多几场乃至几十场迪伦,恐怕他依旧显得神秘而陌生。迪伦的磁场可以把你吸住一辈子,但也可以让你看了白看去了白去,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演出就像自行车胎的空气一样被放走了。
去年迪伦在《esquire》杂志上说:“我是个神秘主义的人。我想是因为土地、河流、森林与广大的空虚的缘故。土地创造了我,我是个无法无天而又孤独的人。就算在城市之间旅行时,我也觉得还是在空荡荡的地方更自在。但我也热爱人类,热爱真理,热爱正义。我想我有双重性格。我更喜欢冒险,而不是人际关系。”
上海某报一篇关于迪伦访华的报道悍然配上了乡村歌王威利尼尔森的照片,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迪伦访华巨大轰动效应背后的尴尬。我接到了超过十个的采访电话,大部分问题属于建立在不了解或者误读基础上的陈词滥调。我唯一喜欢的提问是:“假如你要向迪伦提问,你会问他什么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什么都不想问。去听他的歌读他的书就行了。“假如稍微认真些听他的歌,尤其是读一读他的自传,其实很多陈词滥调就不会那么泛滥成灾。
比如关于反战和抗议,这固然是迪伦”题中应有之义“,但是波德莱尔反战吗?他都参战革命了。兰波反战吗?他都贩卖军火。我的意思是:对于波德莱尔,兰波,或者迪伦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的灵魂制高点并不是反战,他们的瞭望塔远不止是为政治搭建的。作为普通公民对奥巴马他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不会无聊到去为总统上台献歌;对是否应该轰炸利比亚他也会有自己的意见,但是何必非请他表态?在今天的西方乐坛,反不反战这样的立场问题或许交给lady
gaga都比交给迪伦合适。答案在风中飘扬,他不负责供给答案。迪伦写过一首《政治世界》,在自传中他说:“这首歌应该是现实世界所引发的,一场激烈的总统竞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你根本不可能充耳不闻,但我对这种政治艺术形式不感兴趣,所以我认为不全是现实事件激起的。这首歌含义很丰富。这首歌里的世界更像地狱,而非我们身在其中生活,辛劳和死亡的世界。”
围绕迪伦的所有争议所有歪曲所有误读,都事关艺术与现实,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都是对这种古老关系的理解偏差所致。迪伦继承了伍迪。格斯里的信条:写你所看到的。但他又远远超越了伍迪。格斯里,因为他同时还继承了兰波式的信条:写你所看不到的。对于艺术直接干预现实,他持审慎态度,在艺术与现实之间保持适当距离。去年在接受《esquire》杂志采访时他说过:“歌手当然也可以像演员那样表演一首歌,但你演得越卖力,离真相就越远。很多歌手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就迷失了自己。唱了一段’我是这个国家的养路工’,就真的开始检查路上的大坑了。”
迪伦秉持的更是一种美学和哲学态度:在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戏剧舞台上,展示兰波式“我想成为另一个人”的纷繁多变的面具。
而语言和历史文化背景的巨大障碍让中国人很难看透这些面具和把戏。这就是为什么我这样一个小学生级别的迪伦歌迷会被托儿所级别的记者的提问给问倒。而有些跳出来为迪伦访华摇旗呐喊的权威知识分子似乎还在娘胎做梦呢。在一份著名周刊上我看到一篇叫做《答案依然在风中飘》的雄文,对迪伦背后的六十年代历史背景知识大加普及固然精神可嘉,然而这样的文章差不多正是迪伦在自传中对准的靶子,迪伦说”我不是任何时代的宴会司仪“,而这样的雄文不单仍然坚持任命他为六十年代的宴会司仪,更要命的是还胡乱把别人的晚礼服或牛仔裤硬套在他身上。
知识分子只知道从书本去寻找迪伦的根。这篇《答案依然在风中飘》写到:“在六十年代名望剧增的要算庞德和艾略特,狄兰。托马斯,金斯堡,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鲍勃。迪伦,保罗西蒙,大门乐队的布莱克。”虽然大门乐队的吉姆莫里森是很喜欢诗人威廉布莱克,乐队的名字也源自布莱克,但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儿改为布莱克吧?过分夸大书本对迪伦的影响,恐怕是知识分子的恶习,迪伦女友苏西罗托洛书架上的书确实对早期迪伦有影响,但请问在床上做爱比起在床上读诗,哪个对迪伦的影响更大?我只是更想强调生活本身(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街上,不管是在格林威治村的酒吧,还是在61号公路)而不是书本,对迪伦的影响,别忘了在《再来一杯咖啡》中,迪伦歌唱过一个吉普赛女郎:“你不会认字,不会阅读,你的书架上没有书。”
迪伦的力量更多来自风驰电掣的公路,暴雨将至的街头,烧焦的土地,腐烂的地下室。尽管我更愿意强调迪伦摇滚的肉身而不是诗人的王冠,但必须承认,迪伦的现场并不是尖叫,雀跃,狂欢的绝佳去处,没准他的歌会让你变得更沉默,而读歌词或者诗,仍然是“迪伦小学”的必修课。下面是我和几位朋友的一份作业,那是在《纳什维尔天际线》专辑内页中,约翰尼。卡什(johnny
cash)写给迪伦的一首诗。这是一张我并不太喜欢的迪伦专辑——那时候迪伦突然从六十年代的水深火热抽身离去回归乡村,他的歌嗓被从福尔马林和硫酸中捞起来,泡进了一大桶牛奶——但是我喜欢专辑开首他和约翰尼卡什合作的那首著名的《北方乡村的姑娘》,喜欢卡什写给他的诗。试译出来,献给去世的卡什,以及七十岁的老迪伦。
给迪伦
约翰尼卡什
有一些从不效仿的人
他便是他自己
有一些人
则偶尔一闪
探寻光的延展
模仿生命是嘲讽
模仿死亡是抢劫
那些有完整自我的人
完好无损、不屈不挠,如源泉
如草叶、如星尘、如山脉
诸如此类
即使每种完整和充实无可比拟
每颗闪烁的星
走过的光线都已永远逝去
为新的光芒留出路途
新的光芒又如瀑布
奔流到底,完成自己
那些星光一般的精魂
他们的言语、作为、歌曲
就像强壮、迅疾的光
从色彩横溢的火山口里喷涌而出
所以
什么样的山脉
才能与这些人相比?
这个人与时钟的滴答押韵
与痛苦的边缘押韵
那也就是神智的定义
他理解人类的善与恶
他感到对争斗的恨 对正义的爱
感到幻灭在蔓延
感到光走得飞快
以及黎明的疼痛,逝去的逝去
友情的尽头,尽头的尽头
在潮流变幻中
他坚持他被要求坚持的
他知道坚持多久,坚持多牢
以及坚持多少
而且他懂得
分离后的距离,弯曲后的破裂
和修补后的伤疤
我很骄傲地说,我知道
这一定就是诗
诗
以及许多其他的东西
以及许多其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