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央视新楼之前卫与央视节目之保守,这一有趣的矛盾正是中国现状的绝佳写照。最近外界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库哈斯在新书《cont ent 》通过设计图泄漏天机,CCTV 新楼确实暗含了性隐喻:女臀和男根。你尽可以认为那是针对阴阳合一的中国古典思维开的一个赤裸裸的玩笑。作为一个建筑思想家而不只是建筑设计师,库哈斯不可能不在中国这个最佳的现代/ 后现代实验场痛痛快快地玩一把。再说荷兰人本来就喜欢玩弄色情,库哈斯不可能没看过他的同胞前辈高罗佩研究中国春宫的《秘戏图考》。假如能把昔日天桥艺人召到“大裤衩”下侃一段荤段子是不是更妙?
开不起玩笑的人会认为伟大如库哈斯、渺小如张晓舟之流都是喜欢拿伟大城市开涮的下流胚子,但在臭名昭著的“弄它!弄它!”事件之后,我再次造访伟大城市重庆,仍然在伟大的城市图腾解放碑周围,收到一小撮热情好客的重庆人天女散花般发给我的形形色色的色情服务名片。但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要在这儿呼吁打击卖淫嫖娼。男根广告也好,色情广告也好,它们夸张到滑稽地步的泛滥何尝不是城市高速发展、急剧扩张的一种隐喻。在中国大地上齐刷刷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就是这个时代的阳具图腾。重庆或许最能代表中国城市这种混乱、疯长的活力,本期《时尚先生》甚至将这座城市选入“中国的希望”。但问题是,一座充满无限潜能的城市如何才能不在若干年后迅速变成一种高度同质化、被摩天大楼主宰的单调城市。
这是有句无篇的城市,纵使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孤立绝缘,无法成篇,难以卒读,中国城市的通病是摩天大楼罔顾周边环境,无视街道空间,导致楼高路窄,交通瘫痪,摩天大楼仿佛给城市交通打上死结。这甚至是只剩感叹号的失语的城市,那些摩天大楼犹如最蹩脚的抒情,除了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啊!”,其他什么都没有。 赤裸裸的炫耀,暴发户般的炫耀,就像男根广告只知道嚷嚷长度和硬度,中国的城市建设往往只知道大干快上。变本加厉的男根崇拜背后,当然是“不举”的焦虑和恐惧,这就是摩天大楼给城市投下的阴影,那些羞愤难当、苦大仇深的男根广告不正好暴露出城市疯狂无序发展落下的心病吗?我们的城市有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狂躁抑郁症患者。
与城市疯狂扩张同步的,当然是疯狂拆迁,是对传统、历史穷凶极恶的“革命”。这是大卸八块的城市,在古典的城市死于非命之后,我们甚至无法为它招魂和守灵。即便是死,也应该有一个过程和仪式,但如今在中国城市的死与生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中国人的传统讲究死与生之间的过渡仪式,需要用相当的时间去一步步地习惯死亡,渡往来生。但如今古典的城市在不破不立的巨变中迅速沦为一具分崩离析的尸体,沦为无处招魂的孤魂野鬼。人们还没回过神来,自己过去的生活就被连根拔除了——有拆迁办下达告示用的就是这样的语言:“连根拔除”。没有留给人们任何心理恢复的时间,记忆的伤口完全没有时间愈合。这是失忆的城市。
我父亲最近来京,要我带他去八道湾看看鲁迅周作人故居,我告诉他房子早就拆得一塌糊涂了。王军有一次去那,他问住在里面的中学生:“你读过《阿Q 正传》吗?”当然读过。“那你知道《阿Q 正传》就是在你住的这间屋里写的吗?”当然不知道。
最近因为王军的呼吁,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幸免于难;媒体又接着争相报道八道湾11号院。当然有些媒体有意无意地只说是“鲁迅故居”,而不提那个“汉奸”。但要知道鲁迅只在这住了三年多,而周作人住了整整四十八年。这就是为什么周海婴居然支持拆掉八道湾11 号院,他说过:“保护八道湾实际上等于保护周作人的苦雨斋。那么汉奸的故居难道值得国家保护么?”周海婴不用担心,20 05 年6 月16 日,周作人原先居住的后排九间房全部被拆,而2005年8 月8 日奥运倒计时三周年,鲁迅写《阿Q 正传》等杰作的那三间房被拆成了一个没有屋顶和四壁的房架子。也就是说八道湾11 号院即使不被“连根拔除”而幸存下来,里面的屋子也早被拆毁大半了。
在八道湾鲁迅那几间房被拆前,全国各地鲁迅研究学者数次相约于此,向鲁迅故居作最后的告别。即便难逃一死,也需要这样一个仪式,尽管未免过于悲壮。
阿Q 的幽灵仍然在摩天高楼之间游荡。让他和吴妈一起在CCTV 新楼前留个影吧。 不出所料,库哈斯又通过自己在荷兰的事务所官网发表声明,否认CCTV 新楼设计乃色情之作。从道义上讲,为了不连累合作者、尤其是审批CCTV 新楼设计方案的有关人士,库哈斯当然应该发表这个声明。他还是要在江湖上混,也得尊重一下游戏规则。中国毕竟是如此特殊的一个大国,库哈斯要掌握的就是既不得罪又不谄媚的平衡。到底是否色情?即便不说破又如何?这个绝顶聪明的荷兰人当然清楚自己作品的语境,阴阳失调、古典与现代断裂的新北京,外表前卫但精神保守的CCTV……诗意的抒情遂让位于反讽的激情。这是对时代权力的炫耀,但也是讽刺。
要命的是CCTV 辅楼烧焦了……生活永远高于艺术,这实在超出库哈斯的设计,但仍然难免落入那个致命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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