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在百老汇电影中心看陈凯歌《黄土地》,突然收到短信:“苏格拉底死了”。一时百感交集,眼睛居然有点模糊,不知是被电影中黄土地苦难的歌谣感染,还是被苏格拉底之死触动。
《黄土地》虽然仅仅是二十六年前的片子,但胶片似乎已需要修复。如今看八十年代足球也像是一部青春残片,影像质素有限,并且由于摄影机太少摄影角度有限,当年巴西队令人眼花缭乱的足球似乎得不到应有的渲染。我记忆中1982年的苏格拉底是黑白的,1986年才变成彩色,这是电视在中国的进化史。而现在看视频1982年世界杯居然是彩色的,真不大习惯。
那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改变了我的童年,1982年的巴西队,或许还奠定了一个小屁孩的人生观和美学观。我当然是先知道足球的苏格拉底,后来长大才知道哲学的苏格拉底——他的一句名言“美是难的”,居然让我首先想到足球的苏格拉底:是的,1982年的苏格拉底展示了高难度的美,同时又是历经磨难的美。
在此之前,中国人对足球的狂热是被功亏一篑的苏永舜国家队被容志行古广明他们煽起来的。而1982年的巴西队,济科,法尔考,苏格拉底,对中国人来说堪称洗心革面。1982年世界杯使得中国人的体育观第一次多少摆脱了爱国主义,对我这样的中国小球迷来说,尽管古广明更为亲近,但苏格拉底才是启蒙大师。
但当年的资讯是多么可怜啊,事隔多年我们才知道苏格拉底并非真的是博士,他学历只是医学学士,只不过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doctor,这跟国父因为学医被以讹传讹敬称为博士是一个道理。直到现在他死了,我也才知道他酗酒成性,才看到他晚年的照片: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多,可是依旧缠着他在1986年世界杯标志性的发带——青春的标志。
我才知道他也弹得一手好吉他,也有过音乐梦想,退役后还曾打算组乐队。苏格拉底,法尔考,济科三大师其实和2002年的3r不一样——首先肤色截然不同——两拨人之间旋律和声颇有相似,但节奏完全不同,三位古典大师爆发力和对抗性当然不如3r,他们的球风更接近波莎诺瓦而不是桑巴,时隔多年当我听到那些波莎诺瓦经典之后,我联想到的居然不是伊潘尼玛来的少女,而是1982年的巴西队。
在那个压抑的严打年代,大街小巷时常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和血腥味,男孩们聚集在一起,除了赌博和群架,好像没有别的娱乐,直到足球忽然随着黑白电视机从天而降。那时候我沉迷于水浒的暴力狂欢和台湾校园歌曲的天真无邪,而1982年世界杯似乎多少综合了这两种美学:一种天真无邪的快意恩仇。
巴西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这种侠之大美——那时候金庸还没开始流行。
2002年在日本,在巴西半决赛和决赛之前,我见过充当电视转播顾问的法尔考,尽管一个记者找球员要签名是很不职业的行为,但我还是管他要了签名——我腆着脸把自己当成了那个1982年的小屁孩了。苏格拉底退役后太平淡无奇了,世人很难见到他。而济科是最活跃的,但我也无缘遇见,看到他来深圳但中国记者围着他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伊拉克队啊中国队啦,真他妈是暴殄天物。
我们往往是从一个人的死亡去倒叙去追溯他的人生,我很想了解更多苏格拉底的故事。但是网上成天充斥着中国暴发户要买阿内尔卡甚至要买德罗巴这样的爆炸新闻,但在我看来,这都是垃圾新闻。在八十年代初期,在那个资讯匮乏文化营养不良的年代,我们有着过剩的爱,近乎白痴的爱,我们对着足球对着苏格拉底们唱着傻瓜的情歌,而如今面对着垃圾和笑料成山的时代,我们有着过剩的讥讽。
我们已经很难把讥讽转化成爱,只好时不时追忆过往的爱。
民谣歌手张佺前几天发了条微博:“上海音乐学院旁边有个‘天天艺术’书店,古今中外各种音乐书籍教程唱片陈列有序。正在翻一本《六朝音乐文化》,环绕音响传来一个凄惨的声音,‘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擦干眼泪陪你睡’。”
六朝脂粉灰飞冷,满城尽是香水毒。
与时俱退的人啊,广陵散于今绝矣。
这年头皇冠比头大口水多过茶,媒体和球迷制造的皇冠跟制造的惨案一样多,比如中国媒体就制造了一个”巴神“的绰号,分赠巴洛特利和巴尔德斯,巴神之“神”既是神奇又是神经———这二位巴神一旦神经大条发作,又会被千夫所指,神魔之间一线天,当今足球的胜负压力已经大到甚至媒体急于宣布皇马应该为c罗找心理医生的地步,神人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病人,此时此刻,不禁令人怀念1982年巴西队在胜负生死面前的淡定大度。
那时候的足球挺慢,时间仿佛也过得挺慢,苏格拉底缺乏速度,缺乏爆发力,缺乏跑动,后来苏格拉底式的帅
才,从他的弟弟拉易,到里克尔梅,再到如今的甘索,都难以再达到应有的成就和高度,他们在高速对抗中显得越来越不实用。苏格拉底当年野鹤闲云,将球场当作一幅中国国画长卷,极目千里,但咫尺可抵天涯,以少见多,以慢治快,以虚击实,他最擅长制造霎那的空白,停顿,悬疑,令对手脑子突然短路而被秒杀。
那时候的巴西队带给我们无边的快乐,失败被无限推迟,而乌云尚在远方,即便罗西打入第三个球,巴西球员依旧不慌不忙赏心悦目,而场边的巴迷们依旧歌舞升平,直到终场哨响,一切戛然而止如梦初醒。然而那时候甚至连痛苦都带着一丝青葱,仿佛一场懵懂的初恋。
多年以后,失恋不断轮回,1982年夏天越来越像一个爱情故事和寓言,而爱情无非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它总是带着死亡的气息,而我们身处其中而不自知,总以为快乐无边,直到一切戛然而止恍如隔世。当然我们可能也习惯用一种似乎无敌的唯美态度一种巧妙的自恋来掩盖自己的错误——有时甚至是愚蠢的错误,比如,巴西队在罗西身上显然犯了错误,总不能说是为了唯美,为了拯救全世界爱美的人们,才导致了这样的疏忽错漏。
但是不管如何,请承担一切后果,请输得起。
直到苏格拉底死后,我在录像视频中才发现:裁判吹响终场哨一刹那,意大利球员振臂高呼,而苏格拉底竟然在鼓掌,然后立马脱下球衣与对手互换。
他早就懂得为死神鼓掌。
他无愧于父亲给他起的名字。那位古希腊哲人临死前说:”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唯有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