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张晓舟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和你背着降落伞

腰间的小刀一直闪，在闪

为保卫祖国的安全

为保卫人类的家园

为夺回列宁的资产

我们跟丫作战

火箭筒有三发炮弹

见到了梯子最危险

捡来的手枪有时间

最后像狗一样过关

二三十岁的人对此不会陌生，说的不就是任天堂游戏那个《绿色兵团》嘛――最后像狗一样过关！而这歌就叫《绿色兵团》，是一支叫“青年小伙子”的北京乐队写的，因为小河的翻唱而更为人知。这支乐队的唱片做得比较粗陋，也只有《绿色兵团》这一首歌足以成为青年小伙子的不朽遗产，而这首歌不动声色悲喜交集的调调，正好是小河擅长的。

“卡通一代”、“游戏一代”早就成为时髦的文艺旗帜，在这个旗号下面，还贴着诸如“小资”、“名牌”、“全球化”、“消费主义”、“酷”、“炫”、“闪”、“飘”……等等标签，这样的旗号很容易集合起花枝招展的文青大军，向着全球化的小宇宙进军--这样的全球化小宇宙如今叫做“豆瓣”。六零后七零后从前喜欢哭爹喊娘叫嚣什么“动物凶猛”，如今八零后九零后则一股脑改哼哼唧唧什么“岁月静好” 去了。

小宇宙不见黑洞，豆瓣里也没长虫子，因为流行即稀释，只是时尚的糖水而不是时间的血。

用游戏机创作电音舞曲的孙大威有一次在迷笛音乐节上一边作乐狂舞一边高呼：80年代是不死的！眼下有关80年代的怀旧复古浪潮越来越汹涌――任天堂，如同一个任逍遥的旧天堂。比孙大威更火的是新裤子乐队，他们创造了一个以回力鞋、蓝条运动衣为行头的“少林迪斯科美学”，一种混搭山寨时尚酷玩。新裤子代表了新的时代感性：感性消解思想，不玩深沉，不求甚解，享乐至上，开心就好。而在迷笛或草莓音乐节上，海魂衫和红领巾四处飘荡，只要中小学课文没有大换血，社会主义美学就依旧在你骨髓里发芽。

10年前，一支叫“麦田守望者”的乐队曾以摇滚少先队员的气概攻克克里姆林宫，但千万别以为这跟革命政治、跟布尔什维克有什么关系，那其实只是他们对课本里的保尔?柯察金、露天电影院里的《列宁在十月》某种温馨怀旧。这与上一代滚友之“梦回唐朝”类似，仅仅是荷尔蒙发酵，仅仅是抽空历史、无关现实的青春期强迫症而已。

但青年小伙子却稍有不同，尽管他们在舞台上也是一派红巾飘飘的撒娇模样，但在《绿色兵团》中，他们俨然从青春的后花园挖出一条直通坟墓的地下通道。当他们歌唱 “列宁的遗产”，虽然依旧诗意浪漫，却不免引人发笑，在酒吧里，小河越是唱得庄严观众越是发笑，深情难掩反讽，“我们跟丫作战”――一个“丫”字似乎消解了一切。革命也好历史也好，只不过是卡通一代一场游戏一场梦，真实世界转瞬化为虚拟空间。

但这首歌有趣就在于它转瞬又从虚拟空间返回真实世界，仿佛将游戏芯片突然插进衰朽的肉身，悲剧的鞭子最后还是轻轻落在我们这些在喜剧舞台上哈哈大笑活蹦乱跳的小丑屁股上。

平静如水，不动声色，没有高潮，以至于你容易忽略这首歌最后最关键的一句：

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

我们是绿色兵团

“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多么熟悉的口号，令人豪情万丈又不寒而栗的口号！这句灭绝人性的口号，在我们这个口号帝国中，如今已逐渐消失（在奥运年偶尔还会见丫借尸还魂嫣然归来），但这样的口号以及更为灭绝人性的口号（比如计划生育口号，拆迁口号），依旧像胎记一样与生俱来，像伤口一样没有愈合。这样伟大的口号，让我们一举变成祖国的饲料---但能否把建设祖国跟养猪相提并论，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贾樟柯那么喜欢在电影里K歌，那么当他的镜头久久对准那些已经为祖国健康或不健康地工作了50年的军工厂退休老工人，来一首《绿色兵团》岂不是很合适？当然有一首挽歌比《绿色兵团》更合适，那就是伟大的《国际歌》，但在《二十四城记》中，工人们在一起唱《国际歌》的镜头没有通过审查，被删掉了。

列宁的遗产其实用不着去夺，它一直在这儿，像一把刀一样别在我们腰间闪闪发光，这精神遗产就是：祖国利益高于一切。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这就是我们伟大的祖国交给每个人的夺命任务，祖国就像老虎机一样痴痴地等着你舍身饲虎。欧耶，但愿你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但愿没人挪用你的社保金，但愿磁悬浮没有经过你家窗前，但愿化工厂发电厂一尘不染通体圣洁，但愿天空不下酸雨，但愿你的精液没有变成水银，但愿你丫能死死地咬住祖国母亲巍然耸立的奶头不放-——从那里将流出黄河长江一样奔腾的三聚氰胺……也不妨将《绿色兵团》当成一首绿色环保之歌――“为保卫人类的家园，我们跟丫作战。”

人生一世，无非就是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然后像狗一样过关。人生如同一场儿戏。

《绿色兵团》不仅是任天堂一代的青春怀旧，而且更是社会主义集体记忆的一曲挽歌。它把悲剧唱得似乎像杯具一样轻巧，但在豆瓣一代用铺天盖地的杯具消解悲剧的时候，这首歌却不动声色地，让悲剧的阴影在帝国的正午缓缓移动。

几个月前在江湖酒吧，小河和我在酒桌边即兴唱起《绿色兵团》，盛志民举着手机在拍，那会儿他的摇滚纪录电影《再见，乌托邦》正在到处放。青年小伙子并不是一支足够成熟的乐队，但《绿色兵团》正好触及了时代的命根：红色帝国的绿色兵团，反乌托邦(那个要求全体国民为之奉献 50年健康的乌鸦一般黑的乌托邦.或者说黑托邦）的乌托邦（然而“我们跟丫作战”的梦想似乎已渐渐滑向或虚拟或虚无的世界）。

那感觉如何？我已经听见了你努力的笑，我已经听见了你无力的笑。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