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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迪奥拉这四年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现在一时未必能说的清楚,或许必须同样以迂回的方式慢慢认识。

瓜迪奥拉的告别已经成了巴萨球迷的一个流动的圣节。本来以为国王杯到手后诺坎普的庆典是最后一次了,结果昨晚又来了一场五人制慈善赛,网上居然还能看到直播。如此漫长的告别,把告别当成了一次又一次狂欢,这让人相信,这只是为了聚会的告别。

对瓜迪奥拉的最佳称呼来自鹅王伊布,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他在离开巴萨后连瓜迪奥拉的大名都不愿提,而是称之为“那个哲学家”。

没错,如果说克鲁伊夫曾经创造了某种足球的哲学,那么瓜迪奥拉便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哲学。这种哲学未必能保证成功,未必能保证胜利,但恰恰正因为它具有某种超越胜负的特质,它多少触及了形而上的那根琴弦,而很多时候,人们只知道抱着木头拿它去生火做饭,焚琴煮鹤。

但是我们听到了琴声,有时候琴声如诉,有时候只是万籁俱寂,一声绝响,如同达明一派《爱弥留》那一句——“一生不过一声,没一刻可以安静”,一生要的只是那一声,哪怕是弦断之声。

瓜迪奥拉是资深文青。几年前他曾说:“有时候,我对一些人文话题的关注,反而会让其他很多人感到担心。我必须把自己关于文学、电影和音乐的爱好都隐藏起来。否则有人会问,这个人好好的,怎么22岁就喜欢读马蒂波尔(Miquel Marti i Pol)的诗、喜欢听利亚奇(Lluis Llach)的老歌?”在巴塞罗那兰布拉大街瓜迪奥拉经常带妻儿去看戏的莱西奥戏院附近,有一条小路有好几家不错的唱片店,其中不难找到Lluis Llach的唱片。

对于嚷嚷“炫丽巴萨不是足球的全部”的朋友,我只想劝他好好修理一下自己的极权思维,有谁说过巴萨是足球的全部么?“炫丽巴萨是不是足球的全部?“——扛着这么一个八百斤重的白痴伪问题踢球您累不累?而对于觉得巴萨“只剩下技术了”,觉得巴萨“令人审美疲劳”,并且动辄就以所谓“理性”“意志”自居的朋友,我想说的是一个词:Sensibility,感受力。人最基本的感受力,对我来说才是生命。如果阁下嫌我不知所云,如果您不能像卡萨诺瓦或者韦小宝一样鉴别女人的皮肤,那就好好摸一摸iphone和ipad,感受一下乔布斯给你带来的触感也行。

这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审美的问题。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巴萨的球风,我不会用所谓“攻势足球”,或者老一套的说法“全攻全守”,那都过于简化了,我想说的一个词是:迂回。巴萨不是简单的向前进向前进的革命军,他们始终是百折千回的游击队。

德勒兹在《批评与临床》写到:“语言应该达到向女人、动物和分子的迂回,而任何迂回都是一种必死的生成。无论在事物或语言中,都没有笔直的路线。句法是所有必要迂回的总和,哲学被创造出的迂回每次都是为了在事物中揭示生命。”

巴萨的句法也是:迂回。通过迂回在足球中揭示生命,在迂回中延长,深入,致命的快感。

完美阐释这种哲学的是还不是梅西,而是哈维和伊涅斯塔,梅西提供迂回哲学最后的结论,而哈维和伊涅斯塔则展开严密而透彻的论证和分析——然而这种论证和分析往往超越逻辑,只需要一次想象力的飞跃,一个直觉的突变,答案便迎刃而解。看似繁复琐碎的迂回,只是在寻找和等待一次又一次的飞跃和突变,一次又一次闪光和眩晕。

迂回是挑逗,诱惑,是前戏和高潮的无限循环。

哈维曾经大赞他的小弟伊涅斯塔:“你根本不用冲他喊:后面有人!他一清二楚。”他一语道破伊涅斯塔的风格:“这是一种后视镜的足球。“当然,哈维玩的也是一种后视镜的足球,他转身腾挪摆脱的招牌技巧令对手几乎不可能抢到他的球。

里克尔梅说梅西是最伟大的而C罗是最适合用来玩PS的,”但是足球踢得最好的是伊涅斯塔:他知道何时该向前,何时该退后。如果他在左路控球,那么他知道谁在右路,他知道自己每一刻要做什么。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躲闪,什么时候该提速,什么时候该放慢速度。我认为这是唯一不能进行比较或者学习的。一个人可以学习如何控球,但是想要洞悉场上的这一切,那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里克尔梅直白地解释清楚了,迂回哲学不止是控球哲学,控球是可以学习的,而迂回的能力需要某种神乎其神的天赋直觉。假如要用绘画来形容,那么巴萨不是具象的,不是遵循传统透视的,这是毕加索的足球,是立体的,也是抽象的,有时候看上去没有焦点,然而无处不是快感区域。

最了解你的总是你的敌人。穆里尼奥如此批评瓜迪奥拉:“令人不安的是他在贩卖一个完美的形象,但现实生活中没有人是完美的。”这句话完美地阐释了穆里尼奥的功利哲学,他总是现实地考虑”现实生活“,而丝毫不考虑超越现实的可能性。在中国,狂人励志成功学尤其吃香,假如说瓜迪奥拉在贩卖完美的形象,那么穆里尼奥就是在贩卖牛逼的形象——不是牛逼,就是傻逼,假如你想超越牛逼和傻逼,超越成王败寇的哲学,那么则容易会被视为装逼。“装逼”这个词如今一泛滥,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因为任何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言行,都可以被一锅端地贬为装逼。

瓜迪奥拉曾经说他是悲观主义者,他当然也抱有必胜的决心,但是悲观主义者深知必死比必胜永恒,唯有超越胜负,超越生死,创造出”必死的生成“。

于是,你只能做美的苦行僧,像高迪那样。至今世人都无法写出一本稍微像样的高迪传记,因为他一生都像一个苦行僧一样默默劳作,建造伟大的建筑,直到有一天突然被一辆车撞倒,最后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那样死去。而瓜迪奥拉的传奇性似乎也远远不如穆里尼奥,他压根不打算被塑造成一个神话,人们也读不到像样的瓜迪奥拉传记。

然而足球不是上帝,诺坎普是圣家族大教堂的反面,它提供的是世俗的狂欢,足球,归根到底是为了享乐,瓜迪奥拉没有必要像背负圣家族一样背负着诺坎普。

而即便是最后的告别仪式,也充满了迂回的快感。当大屏幕播放完致敬短片,瓜迪奥拉拿起话筒准备发言,诺坎普广播传来Lluis Llach的歌声,十万人一下静了下来,那是64岁的Lluis Llach七十年代的著名情歌。当瓜迪奥拉发言完毕,大腿受伤的普约尔又虎视眈眈地领着队友逼向他,把他抛向星空。当队友刚想散去,普约尔又指挥大家,手拉手围成圆圈跳舞......巴萨总是能自然而然地增加花样延长喜庆。

而当曲终人散,瓜迪奥拉又领着家人,重新踏上草皮,面对空空荡荡的诺坎普。瓜迪奥拉和巴萨的情缘,显然还将迂回下去。

永远在路上,永远在迂回中出走,抵达,出走......



(二十多天前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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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

张晓舟

128篇文章 10年前更新

乐评人,各类乱七八糟专栏作者,现在《时尚先生》杂志任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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