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散记一则，刊于《时尚先生Esquire》

比ipad快，比永恒慢

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响应毛主席号召，上窜下跳冲地铁闯公交，横征暴敛搞CBD弄GDP，大干快上办世博迎亚运。地产商和媒体珠联璧合地在一座座快得已经找不到北、已经头撞南墙火冒金星的城市龇牙咧嘴撕心裂肺地掀起轰轰烈烈的“慢生活”运动，在吾国，如今“慢生活”也变得穷凶极恶猴急猴急了。

在以往刻板印象中，东京是一座快得无以复加的极速爆裂都市。在日本坐列车尤其是子弹列车，让人想到威廉•巴勒斯一本酷书的名字——“爆炸的车票”。在酷夏，当我结束东京的漫游，坐城铁从明治神宫直奔成田机场，我一边心急如焚（最后确实惊险地在最后一刻才登机），一边却又饱览了辽阔的东京，这是奇异的分裂的体验：在飞速前进的列车窗外，风景和时光慢慢沉淀下来，我这才活生生感受到书本中老生常谈的日本奥妙，这个岛国真的像一块海绵，吸尽大江大海……

如今的北京终于也向东京看齐，也像一块巨大的干渴的海绵，但有所不同的是，北京有时又像一块抹布，肮脏的抹布，它一边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现代文明，一边又像抹布一样抹掉了传统文化——吾国文化如今就像一张锃亮光滑机械自动高速运转的疯狂的麻将桌。

东京或许是世界上最喜新恋旧的城市。经典一景是在明治神宫桥上扎堆的自赏派时髦萝莉，而同时新婚的古典和服美女也会经过这桥步入古风浩荡的神宫。

日本人最有目录癖或曰“全集控”，武藤兰全集苍井空全集倒不出奇（吾国的盗版AV全集控亦大有人在），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全球热卖Beatles全集之际，新宿的Bootleg（愿意为偷藏在靴子里的违禁私酒，后喻指偷录的现场音乐唱片）发烧店卖的却是Beatles的Bootleg全集。世界上最全的经典摇滚bootleg专卖店在新宿,世界上最全的金属唱片专卖店也在新宿。东京最近还出了一部德国ECM厂牌唱片目录全集。日本人对西洋音乐的洁癖和占有欲令人崩溃，但他们对本土传统音乐同样持“一个都不能少”照单全收满门抄斩的态度，我曾经一度对日本民歌民谣黑胶见一张收一张，后来放弃了，因为实在浩如烟海。

东京是旧书和旧黑胶的天堂，你可以从秋叶原的最新电子酷玩中抽身，埋首于神田的故纸堆，也可以从表参道的时装店一头扎进涩谷的黑胶汪洋。东京的唱片店居然有一本《东京黑胶地图》卖！

在世界杯的热浪中寻访能剧，我的东京之旅称得上小小的奇遇。一路上在好几个地铁站赫然发现打击“痴汉の犯罪”（性骚扰）的警示四处张贴，时刻提醒你身处于一个因极度压抑而飞高了的极欲都市，而没有歌舞伎的歌舞伎町除了卖春和卖春宫，还卖萝莉未洗的内裤——这是否也是一种喜新恋旧：萝莉要新的，内裤要旧的？

然而在光天化日的喧噪之中，自有旧物暗自生长，绵延，冷暖自知，细水长流，如同靖国神社人头涌涌万千鬼魂之间，那一泡苦茶一盒甜点（羊羹或“人形烧”），被周作人遗留至今。

如同枯藤老树昏鸦的国立能乐堂，忽然被我叩开大门。

此地的古朴让我想到车公庄新盖的那个恶俗的梅兰芳大戏院。

托芭蕾神女谭元元之福，我在国立能乐堂看到改编自叶芝剧本的新派能剧《鹰姬》，启用芭蕾舞者和现代舞者，是此出能剧最大新意。但太阳底下无新事，苍茫落日下，古老面具下，是泉水与石头的对峙，欲望与死亡的争斗。这一永恒的争斗，发生在风驰电掣的“痴汉の犯罪”的东京地铁，也发生在迟迟归声声慢的国立能乐堂。到底有多慢？能剧国宝大师梅若玄祥走二十米回廊走到舞台上，花去整整五分钟。到底有多慢？慢得席间朋友，有人睡着三次，有人中途逃出去抽烟，有人玩手机，还有人迟到进不来，干脆没看成。

到底有多慢？梅若玄祥面具下的啸吟声声慢，荒腔走板，大漠孤烟。

我曾嘲笑一位时尚女侠到了东京除了狂买化妆品不干别的，但我也好不到哪去，我在新宿的uni clo买了一条限量版牛仔裤，结果回京发现我家旁边就有一家uniqlo——我实在没有勇气踏进去，怕发现里面有那条一模一样的牛仔裤。全球化万岁，但我恐怕很难在中国再看到这样的能剧了，有些东西之所以矜贵，就因为它无法全球化。

在国立能乐堂，我亲睹了经典一景（当然，这活生生的现实一幕可以被拍成一出电脑广告）：一位嫣紫嫣红的和服美女抱着一个ipad走进来！

或许ipad可以当做武士刀？偶也。。。。

到底有多快？比ipad还快。

到底有多慢？比永恒还慢。